“是不是很傻？光靠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故事，就支撑了几年。其实，也不完全是这样的。准确地说，应该是这个故事教会了我方法，心里才有了底。那时年轻，凭着一股子勇气，就想把这个家撑下来，只是不知道方法，心里着实彷徨了一阵。要说让一家子吃饱饭倒也不难，哥哥毕竟以前做过王，他也不会看着我们饿死。但要是这样，自己先没了自由，更重要的是孩子们，免不得仰人鼻息。”郭真侧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女儿。
刘秀不由得也看了郭圣通一眼，这小女孩一直静静地坐着，听着，也不说话，两手搁在膝上，那股子静气和沉稳，在同龄人中的确少见，想见母亲平时对孩子的教导有方。
“怎么想到来太学读书呢？”这是刘秀关心的问题。
“真定地方小，人的眼界米粒般大，整天为一些小事蝇营狗苟，会毁了孩子们的。要让他们看看天下的人物，看看文物阜胜，也好长长眼界心胸，免得做个井底之蛙。要做到这一点，我想来想去，莫如长安和太学。所以准备了半年时间，趁着秋凉来了。还好，哥哥有些熟人，我在这儿也有几个伙计，倒也不是太难。”
话是这么说，真要做起来，绝对也不会很容易，尤其是那一片要强好胜的心，让刘秀既感且佩，又心生怜惜。他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，只是定定地看着刘真，嘴里说不出的话，全从眼睛里跑出来了。
“最重要的，我自己也想长长见识。小时候在王府里，读过一、二部书，也没什么心得，只是记得些故事，认了几个字。倒是她爹死了后，我一个人撑着，经了些人和事，每每后来回忆，从中想了些道理出来，与书中说的一般无二，那时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。有这两方面的原因，所以抛下家中一切，托哥哥管着，带了孩子们来长安求学。另外，家中除了田地，原来还做些买卖，主要往来长安，这出来了，也不算太耽误。”
郭真边说，边看着刘秀一脸敬佩，诚恳求教的样子，心中好笑，不过于自己的志向和所经的磨砺，她倒也不妄自菲薄：“哎，我说，你有必要这么佩服我吗？装出来的吧。”
刘秀一呆，回过神来，拿出副死相：“我这哪是佩服你啊，我是崇拜你，崇拜地五体投地。”当即移到坐席一边，果真五体投地地拜下去。
郭圣通看着，不甚了了，只觉这个叔叔的行为有些奇怪，拍着手地笑。
郭真没想到刘秀这家伙这么惫赖，居然当着小孩的面，行这等大礼。小孩子家不懂，她如何不懂刘秀的意思，这也太过分了，顿时脸涨得通红，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柄拂尘，突地在刘秀头皮上击了一下，斥道：“看你还敢无赖。”待到打完，自己省起，这个举动未免过于亲昵，这脸越发红了。
刘秀摸着头皮，做出一副哭相：“人家是真心崇拜你。你想想，一个年轻女子，带着二个年幼的孩子，这么山高水远地跑来长安，就为了求学。你看偌大的一个太学，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认真读书的，不要说还带着孩子来求学的，更不要说像你这样的了。我要只说佩服，岂不显得我没心肝，有眼无珠吗？圣通，你要记住，你妈是世界上顶顶了不起的妈妈。”虽然内心的感受为真，可对着一个认识不久的年轻女子这么说话，刘秀自己也觉得过于直白，有点肉麻，他转向郭圣通，这是在求饶了。
“哼，你和我很熟吗？要你教？看你还敢对我妈耍无赖。”郭圣通这半大孩子，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这个年纪说了婆家，甚至结婚圆房的都不少，男女之事，有些似懂非懂。她当然没觉得刘秀这跪拜之举有什么恶意，听母亲说他无赖，又打了他一下，聪明女孩子天性尖刻，也在一边趁火打劫，落井下石地不亦乐乎。
刘秀看着这么厉害的母女俩，只得低声下气地求饶：“是小人举动鲁莽轻浮，求二位姑奶奶绕了小人吧。”
这下把郭圣通乐坏了，只有她叫人姑奶奶的份，她还从来没听人这么叫过她，咯咯咯地笑着，一直笑滚到母亲怀中去了。
郭真撇撇嘴：“你还敢说，都把小孩子教坏了。”
“不敢，不敢，我这是真心实意地道歉。”刘秀又是一副披肝沥胆的样子。
“谁信你，再这样胡说八道，下次不要再来了。”郭真翻着白眼，脸色似嗔似喜，也看不出个究竟。
刘秀不敢造次，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。
“这样才乖，坐着好好说话，做个好孩子，和圣通比一比，谁更乖。”郭真说完自己都笑喷了。
刘秀在那里撸拳挽袖，咬牙切齿，却是无可奈何，郭真母女俩看着，又是一通大笑。
郭圣通得理不饶人：“妈妈怎么拿我和叔叔比？我比他乖多了。”
郭真倒不是有意调戏刘秀，她的脾性向来爽直，有话直说，只是家教养成的习惯，时不时地又自我克制，故此言辞自成一格，倒把刘秀弄得意乱情迷。郭真守寡已久，容貌清丽，身份高贵，爱慕者何止手数，但她洁身自好，从不假人辞色，也是刘秀在学监处为郭真说话的仗义之举，和二人的宗亲关系，拉近了二人的距离，加之刘秀为人随和讨喜，郭真不由自主地说话有些放肆，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。
人一旦放肆了，就显出自己的真来。刘秀不大喜欢装饰的人，一般女子与陌生人说话，少有如此直率风趣的，故此，郭真给刘秀留下了非同一般的新鲜感。刘秀年纪不算小了，一般男人到他这个年纪，早结婚了，孩子都一大堆了，但他自持甚高，不愿将就，故此蹉跎至今。他也不是个浪子，在男女情事上，可以说守身如玉，这次也不知怎么了，对郭真动了情。
“哎，说正经的，你又是为什么来太学的？别告诉我想做官。”郭真问。
“做个小官吏，还不如在家务农自在，要做大官，我们既然姓了刘，这辈子也就不指望了，我可不想卖身投靠，也不想改姓。主要目的和你一样，来长长见识，交一些朋友。”
王莽即位后，打击异己，首当其冲的是前朝皇族，刘姓公侯全部被褫夺爵封，只有在他篡位中出过力的三十六人得以保留爵禄，但全部赐姓王，唯一的例外是国师公刘秀，他与王莽是姻亲。
郭真听了叹口气：“都是成、哀二帝荒唐，任用非人，才失了这大好江山。我家丢了一个王位，你家也没了侯位，想到了就心恨，可也无可奈何。”
“不用恨。如你所说，成、哀二帝荒唐，我们都姓刘，该得此报。祖宗的福，我们享，祖宗的债，也得我们还。不用急。此人倒行逆施，必不长久，天下乱象已现，不知鹿死谁手呢。”刘秀道。
郭真吃惊地看着，刘秀微微一笑，并不深谈。
刘姓子弟中的这类反抗情绪，她已见怪不怪，哥哥刘扬就当着她的面，整天想着复辟，好做回他的真定王，兴许，心里还在想着做皇帝呢，只是没有说给她听而已。只是刘秀这个看来像个老实头的人，也能说出这种话，郭真有点出乎意料。
王莽在即位之初，对于前朝刘姓皇族的安抚工作做得还是不错，除了个别谋反和平时就积极反对的，没有出现大肆诛戮的情况。开始的几年，按照礼制，每个刘姓皇族的爵位降了一等，在别人看来，不算过分，毕竟新朝姓王了，这也好理解，也好接受。过了几年，看看天下太平，王莽把所有的刘姓爵位全都废除，还在刘姓人做官上，做出许多不成文的限制，使刘姓人从此绝意仕途。
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。要不说王莽这人爱折腾呢。大汉立朝二百多年，刘姓子孙没有百万也有几十，他们岂肯甘休？爵位虽一时没了，但钱还在，可以收买；社会关系还在，可以鼓动。他们的影响力又怎是普通人可比？加之王莽做事，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，很多政策措施，本为救民，到后来都成了扰民之举，使得天下人心思汉。近几年来，各地民变后面，多少都有刘姓皇族的影子，要不就是他们挑动，要不就是以他们为旗号。
“不错，你真地出人意表，我没看错你。”郭真长于政治环境中，幼受熏陶，不是个怕事的人，加之自身地位的失落，虽不是积极的参与者，至少是个同情者，她意味深长地道。
郭圣通小孩子，听不懂，不过，她也在认真地听着，仔细地观察着母亲和刘秀的表情，捕捉字面之下的意义。她确实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大人，大人就要做些大人该做的事，比如参与政治话题，再比如，观察大人之间的关系。
郭圣通看到刘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专注到母亲的身上。刘秀的眼睛紧紧盯着，不漏过母亲的一颦一笑，一举一动，他的眼神慈和，让人安心，有时又闪烁着大胆和热情，令人心悸。郭圣通的心猛地扑通扑通地大跳起来，觉得快要窒息了，赶紧把目光从刘秀身上移开。过了一会儿，待到心跳静下来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，生怕他发现自己的囧样，还好，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母亲的身上，并没有看自己，于是，她又盯着他的胡子看。刘秀的胡子长近二尺，不是那种粗豪的络腮胡，只在嘴边和下巴上长，胡须根根乌黑，细柔发亮，飘在胸前。刘秀说话时，那胡子随着头部嘴唇飘动，或捻须顿挫，或捋须扬甩，不觉把郭圣通给看痴了。
郭真把手在郭圣通眼前一扬：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郭圣通完全没注意到母亲和刘秀的谈话停了有一会儿了，被母亲这一打扰，才发现自己失态，连忙说：“我看他的胡子，挺好玩的。”说完，觉得这话说得无礼，脸上红红白白，又掩不住娇笑起来。
刘秀听了，也是哈哈一笑：“别人都夸我的胡子好看，人送外号美髯公。要不，你来摸摸？”
“咦，才不要，油油的。你以为我是小孩子？”郭圣通厌弃道。
郭真先对女儿斥道：“无礼。”接着又对刘秀道：“你的脸皮真厚，哪有这么自夸的？”
“不过，你的胡子确实满漂亮的，这么长了，估计你从长胡子开始，就没剪过吧！”郭真接着道。母女俩对刘秀的胡子都产生了兴趣。
有些话是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。刘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，神态居然扭捏了一下，露出古怪笑容：“是的，一直没剪过。”
“你平时怎么打理的？”郭真也留意到了刘秀的古怪表情，心想这人莫名其妙，一边还在寻思这表情究竟几个意思。
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会把一个严肃的话题带入深坑，但那个坑里多的是生活的琐碎和美好。
(本章完)